建筑随笔

Me Neither/我也没

朱涛

还有一种性压迫,比性骚扰和性侵犯更隐蔽,也许更阴险,那就是系统性的“性忽略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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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日涌现的言论中,至少可总结出男权社会对女性压迫的两种不同方式:一是针对女性身体的欺辱——性骚扰、性侵犯;二是通过男权至上话语,表达出对女性的歧视,或对女性议题的忽略——就你那点破事,根本就不算个事。

荷兰艺术家Madelon Vriesendorp提议:应有一场“Me Neither”运动,以反抗男权主导的社会对女性的存在价值,尤其是对她们所做的工作的系统性轻视、忽略和否认。如果说Me Too鼓励被压迫女性站出来,大声控诉、抗议:我也曾遭受了性骚扰或性侵犯;那么Me Neither则鼓励被压迫女性站出来,大声控诉、抗议:我也没得到应有的尊重和承认。

Vriesendorp在2018年3月的一场演讲中,以一个笑话开始:一位穆斯林女性主义者被问道,您这样一位坚强的女性主义者,为啥还跟在老公后面走路?这位穆斯林妻子的回答很简单:前面有地雷。Vriesendorp说这笑话象征着一个悠久传统:一对紧密合作的夫妻,比如艺术家夫妻拍档,不管妻子的工作多重要,老公在传统中总是冲在前面,抵挡外界的恶毒攻击和嫉妒,当然他也尽收各种声望荣光。而妻子则成为躲在天才老公背后,对着老公默默耳语、辅佐老公征服天下的“贤内助”。

但是,Vriesendorp说今天不同了——我们终于跳出来宣布:我们也是独立的人、事业主导的人,我们也可以、也应该(和男人一样)被尊重或憎恨。我们不再容忍男人们的各种小动作(动不动就拍女性的屁股、摸大腿)和歧视性言论(英语传统中也有很多“妇人之见”之类的歧视话语)。Vriesendorp认为当下不光要反抗男人们的性骚扰和性侵犯,还要反抗“更频繁、更阴险的,对妇女的忽略,将女性从文本中删除,让她们的存在在那些雄心勃勃、自我推销的眼中消失”的压迫。Vriesendorp将这后一种反抗,戏谑称为“Me Neither”。

就Vriesendorp个人而言,她早年创作的一系列绘画,在她的著名老公、建筑师库哈斯(Rem Koolhass)的成名作《癫狂的纽约》(Delirious New York)一书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但长期以来她的作品在各种出版物中都没有被准确署名,而是被有意无意地归于库哈斯或OMA名下(OMA其实是 Vriesendorp在完成那批绘画后,才与库哈斯等人联合创办的事务所)。多年来,Vriesendorp不得不频繁为自己的作品署名辩护,反抗建筑界对她的歧视和忽略。

这类性别歧视在建筑界很普遍。比如,美国建筑理论家和建筑师文丘里(Robert Venturi) 于1991年获得建筑界最高荣誉普利兹克奖。但他的妻子Denise Scott Brown,当年已经与他合伙主持Venturi Scott Brown and Associates事务所的理论研究和创作长达22年之久,却没有同时获奖。前几年,英美建筑界曾呼吁普利兹克奖评委为Scott Brown补发奖项,一直未果。当然人们可以说,2004年扎哈(Zaha Hadid)得了普利兹克奖,终于打破女性缺席局面,算是一个历史进步。还有,近几十年的女权运动确实让性别平等意识深入西方精英知识界。即使这样,从行业整体来看,女性建筑师的平权之路仍很漫长。

中国建筑界可能更糟。首先说句好话:中国的建筑学院和设计行业中,男女比例大致持平。这点上或许有社会主义中国“妇女解放”的积极贡献,可能比美国和日本都更进步。但在另一方面,这数据丝毫无法掩盖中国建筑界男权主导这一结构性格局。

大家不妨随手查查:各大设计院和事务所的高层领导中,男女比例如何?各种高端建筑会议、论坛和展览上,参与者中能挑出几位女性?(我本人就常遇到零女性局面,而且主办者、参与者和观众都不觉得是问题。)在专业和公众媒体报道夫妻建筑师合开的事务所的作品时,有多少能给予女性建筑师同等的名分和尊重?针对夫妻拍档建筑师,大家有多少能叫出女性拍档的人名?有开事务所的老板告诉我,第一次和甲方谈业务,一般不带女建筑师去,免得给甲方留下“弱弱的印象”;有甲方告诉我,在某次集群设计中,起初还把一位女建筑师放在邀请名单上,但很快拿掉了,是因为男建筑师们觉得团队有了她,一起去唱K娱乐就不方便了……

再回到中国的运动,按我的理解,女性平权运动的目标在于让无数单个案例浮现出来,汇聚起来,揭示出性别压迫的现象和权力结构的普遍存在,以唤醒全社会重视这问题,团结大家合力反抗性别压迫,直至颠覆不公正的性别权力结构。

让我吃惊的是,对这场运动最深的质疑很多来自有“自由主义”倾向的,“直男们”。他们最担心的是这会耽误 “更重要的事”。如他们认为应该就疫苗和中美议题,集中网络舆论谴责当权机构,而不是谈性别平权。我还听过一个言论——在一场建筑设计专业论坛开始前,有专家(男性)当众吐槽:在如今的高压环境中,好不容易有点人性解放的空间,现在被这运动堵死了,多可惜!

这些平时热衷于“自由主义”宏大叙事的男人们,他们也许不会随意对女性进行性骚扰、性侵犯,但他们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轻视女性存在的具体痛苦、女性平权的切实述求,随意地忽略女性议题。他们分明在说:就你那点事,根本就不算个事。他们不正是在充当“性忽略”意识形态运作的工具?他们不正属于性歧视和性压迫的阵营?


(本文首发于2018年7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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